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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九章 天机隐现
听吴戏言说出如此奇怪的话,小弦怔了一下,心头暗暗算计:如果二十年后自己有一万两银子,也只须给他一两;如果发了大财,有一百万两银子,却要给他一百两,听起来似乎很多,但既然有一百万两银子的财产,一百两银子也不过是九牛一

 吴戏言道:“看起来小兄弟也是个聪明人,自然知道这个条件绝非苛刻。”小弦道:“万一,万一二十年后你…咳咳,死了呢?”吴戏言笑道:“我若是活不到那个时候,契约也就自然作废了。”

 若是一般人,听到这般条件必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,小弦却直觉其中有什么古怪,偏着头想了一会:“不行不行,我不答应。”吴戏言奇道:“此事对你有百利而无一弊,为何不答应?纵然你以后富甲一方,万分之一亦是微不足道…”

 小弦嘻嘻一笑:“如果我二十年后是个穷光蛋,不免对你心怀愧疚;如果我真的变得很有钱,自然就变成个小气鬼,不免又心疼银子,每天还要提心吊胆怕你上门要债,哪里还有半分快活?”在他心目中,有钱的财主大多都极为吝啬,想必自己也不能免俗。

 吴戏言一叹:“你这小孩子可真是铁锅子里炒石头…哼,不进油盐。”

 小弦绞尽脑汁,总算想到小时候听过的一句话:“吴大叔也不用敲锣捉麻雀,嘻嘻,枉费心机了。”

 吴戏言面色一正:“既然如此,你没有银子,我也不会回答你的问题。你且回家吧,下次带上银子再来找我。”小弦心有不甘:“你先等我一会,我找人借银子。”

 他走到街角,左顾右盼,哪儿看得到鬼失惊的影子,刚张口大叫,忽想到鬼失惊身为桀骜不驯的黑道杀手之王,岂会任自己呼之即来、挥之即去?若他现身还好, 若是不出现,自己岂不是大失面子?更何况,光天化之下叫“鬼”,别人多半会当自己是个小疯子…犹豫良久,终于还是忍住了。

 吴戏言不知小弦在搞什么名堂:“我可没空等你,一会就收摊了。”小弦急道:“再给我半个时辰。”吴戏言嘿嘿一笑:“也罢,你不妨再考虑一下我的条件,半个时辰内改变了主意,尽可来找我。”

 小弦正仿徨无计,眼前一亮。却见幕颜街头有一个大大的“赌”字,却是一家赌坊,他心想自己怀里还剩下一两银子,何不去碰碰运气,急忙往那赌坊跑去,走出两 步又不放心,转一身望着吴戏言:“先说好,你再等我半个时辰,只要我能拿来五两银子,你就必须回答问题,不能再涨价了。”

 吴戏言老于江湖,如何不知小弦的心思,冷笑道:“你当‘君无戏言’这几个字是白叫的么?不过我也要提醒小兄弟一声:赌博害人不浅,莫要沉溺其中难以自拔。”小弦不理吴戏言,一溜烟跑人赌坊中。

 这只是一家坊间私设的小赌场,任何人都可以来赌。小弦年纪虽小,却也畅行无阻。

 赌坊里烟气缭绕,人声鼎沸,数十个形貌各异之人围着三张大赌桌,赌得不可开。不但男女老少俱全,竟然还有两个和尚与一个道士。各种气味混杂在一起,形成一种闻之呕却J又令人兴奋的气息。

 小弦从小在清水小镇就想去赌场中长长见识,奈何许漠洋在这方面管教极严,从不允他涉足,今天错下总算一偿夙愿,呆呆一看了一会,渐渐悟出些门道。

 前两张赌桌一是赌牌九,一是互掷骸子。牌九小弦自然不懂,虽在岳府见识过林青与那“岳赌王”秦龙赌散子。却搞不明自为何庄家的“一三三”不过七点,却 能赢下闲家的“三四六”十三点?他不知赌骸子须得看两个同点的大小,像秦龙那般一把掷出满堂红十八点“至尊通杀”,实是千中无一。

 小弦摸着怀里仅余的一两银子,不敢贸然下注,又来到人最多的第三张赌桌前。这一桌的赌法却极其简单,赌桌两边分写“大”“小”两字,庄家掷骸,闲家押注大小,押一赔一。这种赌法虽然没有前两桌有趣,却是大合小弦的心意,何况输赢皆是一半概率,只要运气好便足够。

 小弦正想将手中捏出汗的那锭银子押上赌桌,忽觉有人进入赌坊,目光直直盯在自己身上,抬头看去,却是一个索末谋面的老人。

 老人须发皆白,只怕已有七八十的年纪,下巴上五缕白髯,穿一身浆洗得发白的青衫,身材井不高大,相貌赤很普通,唯一的特点便是右颊那颗豆大的青痣。

 老人的月光与小弦轻触,并不回避,反而隐隐出一丝笑意。小弦微微一愣,如此大年纪依然精神矍砾的老人虽不常见,但亦不算出奇,但乍然出现在赌场中却是太 不寻常。他又蓦然警醒:赌场里每时每刻都有人进出,自己为何偏偏对他的出现有极强感应?仔细看几眼,只见这老人虽然衣着并不华丽,甚至有些破旧,却干净得 不可思议,似乎连赌场里飞扬的尘土都有意无意地避开他。

 老人的目光始终盯在小弦身。上,就像是在研究一般:小弦心中一动,一般人如何会注意自己这个小孩子?鬼失惊既然说要随身紧跟,总不能呆在赌场外。久闻黑道 杀手之王于易容,化身万千,令人防不胜防,莫非故意扮成这老人以便保护自己?小弦虽精通利推骨术,看出这老人的身材比不鬼失惊高大,但宫涤尘都可以 运功将必骨变形,想必鬼失惊亦有缩骨的本事,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推测不假,挤过人群,来到那老人身边,低声道:“大叔,借我五两,不,四两银子就行了。”他 知道鬼失惊必不愿意让周围人瞧出身份,所以并不称呼他那万分特别的姓氏。

 老人含笑望着小弦走近,却着实未料到他开口就借银子,不由大是错愕:“你说什么?”他的声音温润如玉,有一种吐还休的磁,听在耳中十分舒服,与鬼失惊那喑哑如铁石的声音大相径庭,犹如天壤之别。

 小弦却认定老人必是鬼失惊所扮,心想我也会变声,当下按宫涤尘教的法子憋住喉头一口气,破声破气道:“嘻嘻,大叔虽然变了个模样,又岂能瞒过我的火眼金睛。咳咳…”赌场里本就空气不畅,他的变声术又学得不到家,勉强说了几句,忍不住呛咳起来。

 老人面上的愕然之一闪而逝,微微一笑,抬眼望望四周,仿佛照顾小弦的自尊一般低声音道:“在赌场中借银子乃是最忌讳的事,你若没有一个特别的理由,我可不能借给你。”

 小弦一愣,立知自己竟然认错了人。老人脸上神情悠然,目四顾,与赌场中的气氛格格不入,仿佛来到的并不是龙蛇混杂、市井走卒出人的坊间赌场,而是在出席名门望族的盛会…这份雍容华贵的气度绝非鬼失惊所有。

 小弦脸上一红:“哎呀,大叔,不对不对,老爷爷对不起,我认错人了。”说完转一身就走。老人也不拦住小弦,只是淡然道:“欠人银子终是要还,若是有志气, 就要凭自己的本事去挣。”这句话不知他用了何方法说出,浑如近在小弦耳边,语意中虽隐有见责之意,语气却始终轻言细语、不温不火。

 小弦一愣,缓缓回过失来:“难道赌博也算本事么?”老人正道:“赌桌上斗智斗勇,只要你能凭自己的智慧赢下赌局,当然是本事。”

 “也许你说得有道理。”小弦挠挠头,“可是爹爹与叔叔都从不让我沾赌,说是一旦深陷身其中,轻则丧志,重则倾家产。若非不得已,我可不会来赌博。” 他生怕半个时辰一过,吴戏言就会离开,本是急于去赌桌上下赌注但被那老人出尘的气质所感,心生敬仰,忍不住想多说几句,又恐被老人误解自己是个小赌,连 忙解释。

 老人笑道:“人生在世,无论为名为利、求财求官,都不过是一场豪赌。只要能把握尺度,不致沉,原不必太过束缚自己。”小弦生好玩,对世间诸事都想亲身 体验一番,大起同感,嘻嘻一笑:“老爷爷放心,我决不会执其中。你看我就只有这一两银子,若是运气不好,想翻本也没办法。”

 老人淡淡道:“若是你输了,我可以借给你银子翻本。不过你赢后要双倍奉还。”“高利贷!”小弦惊得睁大双眼,无论如何也不能把面前这位老人与那些面目阴险的放贷人拉上关系,连连摇头,“打死我也不会借高利贷。”老人的形象在他的心中瞬间低了几分。

 老人看出小弦神情中的轻屑,哂然一笑:“不必疑心,我只是试试你罢了。”小弦暗暗松了一口气,在他心目中,这个突然出现的老人身上有一种与林青、宫涤尘相近的气质,虽然素不相识,却实不愿他竟是个金玉其外、败絮其内的人。

 老人轻声道:“你很瞧不起放高利贷的人么?”小弦点头:“我听爹爹说起,那些放高利贷者害得别人倾家产,都不是好人。”老人道:“这个也不尽然,对于那些困于绝境巾的人来说,这亦是唯一的一条出路。你可以不借高利贷,却也不要因此对他们有成见。”

 小弦咬着嘴,颇倔强地道:“好就是好,坏就是坏。”“好吧,你坚持自己的观点也无错处。”老人一叹,语中大有深意,“但这世间的好与坏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绝对,凡事要从多方面去想,切不能贸然定论。”

 小弦一怔,想到林青亦对自己说过类似的话,自是有其道理。他虽不明白老人为何要对自己说这些毫不相关的事,但显然并无恶意,朝老人调皮一笑,转身往第三张赌桌走去。

 只见赌桌旁一个肌横生、活似卖屠夫的一条大汉,大冷的天上身赤膊,满头大汗,一只脚还踩在凳子上,骂骂咧咧:“他妈的,连开七把小,老子就不信这个,这八两银子全押在大上!”

 庄家开盅,口中唱道:“二二三,一七点小。”拿个长钩,将大汉押上的银子全拨到身旁。大汉长叹:“真是没天理。”他转身朝身旁一人道,“周老弟,借我五两银子。”那姓周的道:“你上个月借的找两银子还没还呢。”

 大汉怒道:“你前年娶媳妇的时候我送你的十斤猪,你都忘了?”旁人一齐笑了起来。姓周的惧大汉一身蛮力,只好拿出五两银子给他,口中兀自嘀咕不停。

 大汉接过银子,往手心里吐口唾沫,再往赌桌上重重一拍:“还是大!他瞪一眼庄家:“掷般子!”庄家却不吃他那套:“还有没有人下注?”旁人或押大或押小,场面纷

 小弦被周围狂热的人群所惑,连忙掏出银子,正犹豫应该押大还是押小,耳中忽传来那老人的声音:“你可知赌桌上最重要的是什么?”小弦眼望赌桌,缓缓摇头。

 老人继续道:“胜而不骄,败而不馁,方可无往不利。无论赌桌上也好,做任何事也好,保持一份平常心才是最重要的。”

 小弦大有所悟,冷静下来。记得林青在岳府中曾说过十赌九骗,这些赌场表面看来公平,暗地里却可大做手脚,庄家或可先让对方小赢些尝点甜头,最终的结果却 大都输得光…看到赌桌上押下了一大堆银两铜钱,押大的除了那大汉的五两银子,便只有零星几个铜板,而押在小注上的却足有十余两银钱。

 那大汉口中还大呼小叫个不停:“难道能连开出九把小?小勇、痢头,你们若是信我,就陪我押一把大…”但诸人显然都认定他今霉运高照,除了那两位被点名者碍不过情面,押了几枚铜钱在“大”字上,又有几人将银两押在“小”上。

 小弦揣摩着庄家的心理:“等一下,我也押。”他个子太小,够不着赌台,跳起来将银子一推,却只推到“小”字上。

 大汉怒道:“你这小鬼不好好呆在家里,来赌场凑什么热闹?”小弦白他一眼:“你能来我为何不能来?嗯,帮忙把我的银子放到‘大’字上可好?”

 大汉总算找到“自愿同盟者”,大喜道:“小兄弟眼光高明。”当下帮小弦将银子放在“大”上。

 庄家拿起般盅“叮叮当当”一阵摇,拍在桌上缓缓揭起,面无表情唱道:“四五五,十四点大!”大汉拍着满是长的大腿哈哈大笑,一两银子。其余押错的人则是垂头丧气,怨天怨地。

 大汉乐得满脸开花:“小兄弟是个福星,这一注押的什么?”小弦嘻嘻一笑:“这一注我不押。”

 又连开了几局,却是连着四次大。那老人亦不参赌,只是饶有兴致地在一边观看。大汉小有盈余,急于翻本,将面前十余两银子又统统押在“大”上:“今天的赌桌真是门,看来连开九把小后又要连出五六把大。”旁边人见到大汉时来运转,亦是忙不迭将赌注跟押在“大”字上。

 小弦却只在一旁静静观察,前几局大小上所押的银两相差不多,他没有把握。这一次看到机会,好不犹豫,又跳起来把二两银子一推,仍是在“小”字上。

 大汉笑道:“小兄弟不要急,我帮你。”小弦却道:“不要动,这一次我押小。”赌盅一开,果然开出了小。小弦的二两银子已变为四两,而那大汉却输个光,跳脚大骂悻悻离去。小弦大是开心,想了想,将三两银子收入怀里,仅拿一两在手。

 老人的声音突然传来:“你这么好手气,为何不全押上,多赢一些?”小弦笑道:“我只要五两银子就够了,何况万一输了,岂不是连翻本的机会都没了。”

 老人点头不语。奈何那豪赌成的大汉一去,押“大”押“小”的银钱都差不多,小弦一时找不到机会,手中的一两银子迟迟押不出去。他只怕时辰一过,吴戏言就会离开,不免有些着急,正要闭着眼赌一把运气,忽听那老人道:“这一局我押一百两银子。”

 场中静了片刻,无数惊讶的眼神往这边瞧来。对于这种小赌场来说,来赌博的大多是辛苦一天求些刺的小贩劳工,每进账恐怕也就七八十两银子,一百两实是不可多见的豪注。

 老人续道:“无论输赢,老夫只赌一局。”他又低头对小弦道,“你陪爷爷赌这最后一局,然后就走,如何?”

 小弦刹那间已知老人的用意。他既公然言明赌一局就走,赌场岂会放过这样一个送上门来的“肥羊”,而只要自己与他押得相反,几乎有九成以上的把握赢得这一 注,老人分明是故意用必输的一局换回自己的胜利。他与自己非亲非故,何须如此?而且输一百两赢一两,简直太不成比例,老人若有心帮自己,大可借自己几两银 子了事,又何必大费周折?若是自己不识他的苦心,岂不是浪费了银子,亦不讨好?

 这一刻,小弦心中天人战,虽急于赢一两银子去找吴戏言,却不愿平白受他恩惠,一咬牙,低声道:“老爷爷,我们走吧,不赌了。”

 老人眼中出一丝欣赏,淡然道:“老夫最重承诺,既已开口,怎能反悔?”他缓缓拿出一张百两银票,端端正正地放在“大”字上。他的动作是如此郑重,仿佛还 带着一丝小心翼翼,像是生怕一阵风吹走了银票。小弦注意到他的手指修长有力,光润纤细,一丝皱折也没有,指修剪得十净清,不沽灰尘。

 小弦虽是第一次见到这老人,却不料他对自己如此之好。一百两银子或许并不是什么大数目,但老人却用这种不的方式帮助自己,这份恩情已远远在那一百两银子之上。自己此刻唯一能做的,就是不要辜负他的一番心意。

 当下小弦双手把那一两银子递给老人:“老爷爷,你帮我押在小上吧。呵呵,我的运气一定比你好。”他口中虽是浑若无事地说笑,眼中却已隐有泪光。他本就是个 情中人,心中对老人感激不已,心想若是此刻自己身上有二百两银子,必会毫不犹豫地押在“小”上,好让老人赢去这一局。

 周围赌客着到这百两银票与一两银子分放在“大”、“小”土,皆有些莫名其妙,不知老人与小弦的关系,一时都忘了下注。

 老人望着有些发呆的庄家:“摇骰吧。”

 不出小弦所料,骰盅中是“二二三”七点小。老人大笑起身,带着小弦离开赌场。小弦拿着五两银子,只觉比子金还重。

 出了赌场,老人停下脚步,目光望着仍在原处的吴戏言:“‘你赢够了银子,去做你要做的事吧。我也要走了。”小弦一呆,原以为老人会对自己说些什么,谁知他竟开门告辞,口道:“老爷爷要去哪里?”

 老人悠然道:“青山不改,绿。水长,若是有缘,后会有期。何必再问?”

 这本是小弦经常说的话,此刻听来别有滋味,呆呆问道:“为什么?”

 老人微笑:”缘分而已。”小弦本意是问老人为何要平白无故帮助自己。老人的回答却似是一语双关,既回答了为何就此挥别,亦解释了为何要助他一臂之力。

 “缘分而已!”这短短四个字在小弦心底产生的冲击,实难言语形容。

 老人忽然而一变,一把抱起小弦,腾身而起。小弦尚在回味老人的话,不知他意为何。

 只听老人低低惊叹一声:“好家伙,竟然是鬼失惊!”他身法加速,往街口疾奔。小弦从老人的怀中往后看去,一道人影如闪电般蹑在老人身后五步外,移动太快 本肴不清相貌,耳边传来破哑的语声:“你是谁?放下他。”正是鬼失惊那铿锵如金石相击的腔调。黑道杀手之王虽见惯风,此刻的声音中竟也有一丝猝不及防的 惊恐。

 老人冷笑:“对付一个小孩子,将军府也用得着如此工于心计么?”说话间脚一下不停,眨眼间已掠过两条大街,一座小桥。

 小弦这才知道老人误会了鬼失惊保护自己的用意,刚想解释,才一开口,劲风扑面竞然连一个字也吐不出来。老人的身法实在太快,只着到周围的景物如飞,浑如无 数连贯的画面在眼前闪现,这份经历当真是前所未有。只有鬼失惊那一张令人惊怖的面孔始终保持在身后,缓缓地、一寸一寸地往后退去。小弦大感惊:鬼失惊可谓 是江湖上顶尖的高手,但在轻功上无疑已输给这老人一筹,那么这个老人到底是谁!

 鬼失惊自知遇见劲敌,依然凌厉的眼神已隐有惧意,却只是咬紧牙关紧追不舍。

 老人叹道:“鬼失惊你不是我的对手,何苦相太甚?”鬼失惊哑声道:“只要你放下这孩子,我就决不再追。若不然,我就放出信号,你可有把握从将军府的围攻 中突围?”老人大笑:“鬼失惊竟也会出言要挟,当真是天下奇闻。嘿嘿,只要明宗越不出手,将军府却还未放在我眼里。”小弦听他门气如此之大,却也对明将军 不无顾忌,心中不由暗叹一声:普天之下,也只有明将军一人也达到如此令敌友皆敬的地位!

 鬼失惊沉声道:“在下受明将军所托,决不容这孩子受到伤害。阁下若是有胆,便与我一战。”他拼尽全力,距离仍是越来越远,眼见就要出了京师城门,若到了城外,没有民舍的阻挡,更难追上,只好出言求战。

 老人一愣,低头望右小弦。小弦说不出话来,只能重重点头,示意鬼失惊并非虚言。

 老人长叹:“明将军行事当真是鬼神莫测。”说话间已至城墙边,蓦然纵身直上,脚尖连点,竟在笔直上的城墙上行步如飞,宛如踏足平地,同时扬声道:“鬼兄不必惊慌,老夫与这小娃妹说几句话就走,决不会害他。”眨眼间已攀至城墙顶,轻轻将小弦放下。

 鬼失惊虽亦可随之登墙,却自知无法如这老人一般在空中换气说话,在城墙下定住身形,缓缓掏出一双颜色透明、如丝如璃的手套,一字一句道:“我给你一灶香工 夫,若是老人家有半分逛语,鬼某武功或许不敌你,至少也有几分同归于尽的把握。”老人惊讶道:“鬼兄竟然不惜以性命维护这孩子,纵是有明将军的命令,似乎 也一与鬼兄平作风不符。”鬼失惊并不解释,只是慢慢将那双手套戴在手上,那阴冷的神情足以令人骨惊然。

 小弦心头大震,从末想到鬼失惊这样的大恶人竟会如此看重自己,看来当真是把自己当作救命恩人,一时茫然。

 两名城墙上的守卫一路叱喝着赶来,老人袍袖轻拂,二道指风发出,两名守卫哼也末及哼一声,俱被点中道,软倒在地。

 老人叹道:“老夫本还想在京师多呆些日子,着来是不行了。”小弦奇道:“老爷爷武功这么高,难道还怕他们不成?”

 老人一笑:“老夫在家里呆得气闷,一时意动来京师松活一下筋骨,若是整被官兵通缉,哪还有半分兴致?等下次想找麻烦时,再来大闹一场:”他本是保持着那 不疾不徐的声音,说到最后一句时,却是豪情四溢,意气风发,雪自的发须在京师城头风飞舞,就如一位傲视天下的大将军。

 小弦情知遇上了高人:“老爷爷想对我说什么话?”老人呵呵一笑:“其实本来无话,被鬼失惊一追,反而想到一些事情。我且问你,为什么刚才在赌场中的最后一局,你明知必胜,仍只押一两银子?”

 小弦纵是聪明,也想不到老人会问这样一个问题,如实道:“让老爷爷破费我就已经心中不安了,岂能趁机多占便宜。”老人含笑点头:“只要你能一直保持这份淳朴,老夫就放心了。希望以后我们还能有机会再见。

 小弦糊里糊涂,听老人似要离开,连忙拉住他的衣衫:“老爷爷先不要走,我也有问题要问你?”老人淡淡道:“你不必问老夫为什么会帮你,或许只是见你投缘,或许只是一时兴起,原不必放在心上。”

 小弦的问题被老人抢先说出,眼珠一转:“我欠你一百两银子,要不要二十年后还你?”老人一愣:“为何要二十年后?”

 小弦本以为老人也许是偷听了自己与吴戏言的对话,方才入赌场中找自己。但看老人的神情,分明他并不知此事,而且昨鬼失惊与宫涤尘一路送他去清秋院,京师中人人都知道将军府的态度,老人却也是 毫不知情的样子,心失更是奇怪:“为什么老爷爷会来赌场找我呢?”

 老人眨眨眼睛;“老夫今才入京,本就在街上随意逛逛,谁说是特意找你?”小弦撒娇般不依:“老爷爷不许骗人,你一入赌场,眼睛就盯在我身上,当然是找我了。”

 老人哈哈大笑:“好,老夫不妨告诉你,老夫入京确是想顺便见一见你,但当时在赌场中,却并不知道遇见的人就是你,只是瞧见同样年龄的孩子不免多留意一下。谁知正好撞见,也算是天意吧。”

 老人这番话可谓是矛盾百出,小弦低头想了一会儿才渐渐明白过来:“嗯,原来老爷爷知道有我这样一个人,却并不知道我长的是什么模样,这到底是为什么呢?”老人轻叹一声:“这原因现在还不能告诉你。”

 小弦撅起小嘴:“为什么每个人都好像有什么秘密瞒着我?”他心想自从在鸣佩峰中遇见愚大师开始,他不肯说出苦慧大师的谶语、宫涤尘不肯说出林青的那句话、现在这老人亦来卖关子。

 老人正道:“老夫答应你,如果你我下次有缘再遇上,老夫决不隐满。你为何要去赌场?”

 小弦与吴戏言之间的对话原原本本地说出,老人眼中光一闪:“好一个‘君无戏言’,竟然也能瞧出你二十年后的成就!”这句话在小弦心中掀起滔天波澜,从没有一刻,对自己的信心如此之足,口道:“我二十年后会是什么样的人?”

 老人沉不答,忽然手指空中飞过的一只鸟儿:“你可见过鸟儿是如何飞翔的?”小弦茫然摇头。老人道:“鸟儿在起飞前,先要缩收羽,然后才能展翅翱翔。做人也是一样,想一飞冲天,便先要储备足够的力虽。”小弦眼睛一亮,隐隐明自了老人的意思。

 老人续道:“所以,你现在不必去想以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,只要先扎扎实实地学好本事,后自然水到渠成。”“可是,我…”小弦一咬牙,觉得在老人那仿佛悉一切的眼光下,根本无须隐瞒任何事,“可是我已是一个废人,根本无法修习武功!想学本事一也不行啊。”

 老人一怔,握住小弦的手腕替他把脉,面色微变:“谁下的毒手?”小弦恨恨道:“是四大家族的主景成像。”老人摇头长叹:“逆天行事,恐怕也难以扭转乾坤!”小弦一喜:“还可以补救么?”老人苦笑:“老夫没有这个能力。”

 小弦雀跃的心情瞬间降至冰点,鬼失惊如此忌惮这老人,无疑有着惊世骇俗的本事,可是连他都回天无力,自己注定永远都是一个不通武功的普通人…良久,他垂头 丧气道:“老爷爷不必说了,我这个样子根本无法学什么本事,以后还能有什么成就”老人一笑:“你无须沮丧武功并不能解决一切。不能习武,却可从义。你可读 过什么书么?”

 小弦叹道:“我虽读过几本书,可那又有什么用,又不能帮我报仇。”老人反问:“那些名垂青史的人物难道都是武林高手?像诸葛武侯不过一介文弱书生,却能辅佐刘皇叔计定中原、三分天下,谁敢说他不是个人物?”

 “诸将亮当然了不起!”小弦从小听过许多三国故事,对诸葛亮敬若天人,吐吐舌头:“可那需要读多少年的书啊?”

 老人肃容道:“你可知人生在世有所成,最重要的是什么?”老人慈祥的目光望定小弦,缓缓吐出两个字,“执著!”小弦沉思。

 老人长身而起:“官兵来了,我们走吧。”京师城防极严,刚才老人出手制住两名守卫,早被箭塔官兵发现,不一会已调集来数百人,列起战阵,缓缓朝两人近。

 老人抱住小弦,站在城墙边,望着城下蓄势待发的鬼失惊:“老夫刚才对你说的话皆是暗中传音,你无须告诉别人,此事关系你性命安危,切记!”

 小弦从沉思中惊醒:“老爷爷要走了么?我们还能再见面吗?”老人微微一笑:“老夫有一种预感,我们必会再见。”小弦略有些不舍地抱紧老人:“我,我怎么称 呼您?”老人犹豫一下:“在下次见面之前,你只要记住我的话,无须记住我的人。”说完,老人纵然一跃,从高高的城墙上飞下,稳稳落在鬼失惊面前:“无论江 湖上对鬼兄有何评价,老夫亦敬你是条汉子。”他再对小弦微微一笑,翩然而去。

 鬼失惊一跃拉住小弦的羊,默然无语地望着老人渐渐远去的背影,抬手止住上前围堵老人的官兵,那一双如临大敌的眼中还隐隐出一分敬重与一分惊悸。

 小弦本已在京师中转得分不清方向,傍晚时分,鬼失惊带他重新到了幕颜街,吴戏言一早已不知去向。一路上,小弦向鬼失惊问起那老人的来历,鬼失惊却只是闭口不语。

 小弦想到鬼失惊刚才舍命维护自己,对他的观感大大改变,眼见天色已道“鬼叔叔,我有点饿了,刚才正好在赌场中赢了儿两银子,一起去吃饭好不好?”他对鬼失惊毕竟还有些害怕,虽有请客相谢之意,却不明说,倒似是央鬼失惊陪自己去吃饭一般。 鬼失惊不置可否,依然是冷冰冰的,却带着小弦到了一家小酒楼中,也不要酒,仅是随便点了几样小菜,反是小弦过意不去,看着价格估摸着怀里的五两银子,又多叫了些菜肴。

 两人默然吃了一会,鬼失惊忽然一叹:“这几你最好呆在清秋院中不要外出,若是再遇见这样的高手,我亦护不住你。”言语间颇为沮丧。刚才他竭尽全力追赶,亦末能触及那老人半片衣角,可谓是这黑道杀手之王出道至今,所受的最大挫折。

 小弦眼珠一转:“我本还打算明天再来找‘君无戏言’的,既然鬼叔叔这样说,我就不来了。但你要告诉我,林叔叔入京城时说的那句话才行。”

 小弦本以为鬼失惊必也不会轻易说出,权且一试,谁知鬼失惊略一沉,缓缓答道:“暗器王说:你是吴空门前辈全力打造之人,乃是明将军的克星。”或许在鬼失惊的心中,这番话乃是无稽之谈,不需要隐瞒。

 小弦一震,虽然愚大师早透过这意思,但林青公然宣称仍是令他措手不及:“明将军既然知道这事,为何还要让鬼叔叔保护我?”鬼失惊淡然道:“我从不猜测明将军的意图,只是遵命行事。”

 小弦不得要领,心想明将军会不会另施计谋对付自己?但转念一想,自己只是一个身无武功的无名小卒,本不值得天下第一高手放在心上,当下自嘲一笑:“鬼叔叔想必也不会信这样的话吧!”鬼失惊一字一句道:“我本不相信,但现在却信三分。”小弦一惊:“为什么?”

 鬼失惊并不回答,光却定在小弦脸上,直看得小弦心头发虚,垂下头去。他蓦然醒悟:鬼失惊告诉自己这句话时,自己原应该大吃一惊才合情理,可自己刚才的冲情分明是对此事早有预料。小弦不由有些后悔,若是鬼失惊把此事再转告明将军,会不会改变明将军对自己的态度?

 小弦心头忐忑,食之无味。鬼失惊本是慢条斯理地吃菜,见小弦停著不食,亦放下筷子:“那就走吧。”小弦连忙道:“鬼叔叔慢慢吃,我等你。”

 鬼失惊忽道:“你可知我为何吃得这么慢?”小弦茫然摇头。鬼失惊漠然道:“如果你曾被饿过半个月,也会如此。”小弦心中猛然涌起一股对鬼失惊的同情:这个人人惧怕的黑道煞星,是否也有外人不曾了解的痛苦?

 他一时也不知说些什么好,重新拿起筷子:“我陪你在吃些好了。”鬼失惊似乎感应到小弦的心思,嘿嘿一笑:“男子汉大丈夫,岂可为了一些小事茶饭不思?小弦你说对不对?”

 小弦点点头,放开心怀大吃起来,将几盘菜吃得光。又抢着付了账。

 鬼失惊带着小弦回到清秋院前共三步外停下,示意小弦独自回去。小弦忍不住问道:“鬼叔叔,你要保护我到什么时候?”鬼失惊道:“将军的命令是直到你碰见暗器王为止。”小弦嘻嘻一笑:那你自己呢?”

 鬼失惊转身离开,冷冷抛下一句话:“你听到那句话后的反应,我不会告诉将军,但如果后你是我的敌人,我亦不会放过你!”

 小弦听到鬼失惊这丝毫不通人情的语气,刚刚产生的一丝好感几乎在刹那间然无存,可又觉得他话中似乎仍有一些惜护之意…他呆在原地看着鬼失惊逐渐消失在夜中的身影,竟不知应该用什么样的心情面对。

 小弦慢慢走回房中,平惑正坐在前发愣,见到他面:“你到什么地方去了?可急死我了,还挨了公子一顿骂。明天无论如何不能放你走。”小弦笑道:“平惑姐姐不要生气啦,我已见过‘君无戏言’了。”

 平惑听小弦叫一声“姐姐”,也不与他计较:“姐姐没有骗你吧,你可问出答案了?”小弦心想虽然知道了答案,这其中的过程三言两语却说不完,正要绘声绘地讲述一番,却听宫涤尘的声音在门门响起:“平惑姑娘去们吧,我和小弦有话说。”

 小弦大喜,上前拉住宫涤尘的手:“宫大哥,我好想你啊。”小弦和宫涤尘才分别不久,却已对他有难舍难分之感。平惑乖巧答应,出房而去。

 宫涤尘拉着小弦在边坐下,沉声问道:“那个老人是谁?”小弦惊道:“原来你都知道了?”官涤尘淡淡一笑:“鬼失惊追了半个京城依然无功,这可算是今京师最大的新闻了,我又岂能不知?”

 小弦这才知道京师里果是遍布耳即:“我也不知那老爷爷是谁。他也不告诉我姓名。”小弦心想自己虽然答应老人不把他说的话告诉别人,但宫大哥却不是“别人”,若是他问起,自己是否应该如实相告呢?

 宫涤尘喃喃道:“有如此武功者,天底下也没有几个。看来应该不假了。”

 小弦口道:“你是说林叔叔说得那番话不假么?”官涤尘身体微震:“你知道了?是那老人告诉你的?”小弦摇摇头:“是鬼失惊告诉我的。”又反问道,“难道宫大哥你也相信这话?”

 宫涤尘望着小弦良久,缓缓伸出手来:“不管这话是真是假,我们都是好兄弟,对不对?”小弦与官涤尘双手相握,心怀难以用言语表述,唯有重重点头。宫涤尘能如此说,自然打定了就算明将军后改变主意,亦要全力相助小弦的心思。

 宫涤尘并未再问起那老人之事:“我此次来京,本为替吐蕃求粮,明一早要护送粮车出京,可能要两二后才回来。这几天你就乖乖呆在清秋院中,不要再出去了。”小弦想到那老人亦劝自己多读书,这几不如就留在磨斋中:“嗯,我这几天一定乖乖的。”

 他心里舍不得宫涤尘:“宫大哥今天晚上陪我睡吧。”宫涤尘一愣:“我不惯与人同睡,陪你晚些可好?”小弦大失所望,转念想宫涤尘诸事身,自己岂能不分轻 重:“那也不必,反正以后有的是时间。宫大哥明天要走,早些休息吧,我会照顾好自己的。”宫涤尘含笑点头,又陪小弦聊了一会,这才匆匆离去。

 他一走,平惑入得房来,唱戏般拖长声音:“小弦,燕窝粥来了…”小弦嘻嘻一笑:“原来苹果改名叫燕窝了。”平惑也不生气:“怎么不叫姐姐了?”小弦双手叉道:“说好只叫一声,你可不要太贪心。”

 平惑无奈,点着小弦的额头道:“总有一天,要让你这小鬼就范。快趁热喝粥吧,公子特意让我炖给你的。”小弦望着那碗燕窝粥发愣,刚才与鬼失惊在洒楼中实在 吃得太,此刻全无半分食欲,他灵机一动:“我对苹果也很好啊,这碗燕窝粥给你吃吧。”平惑吓了一跳:“我们下人可不能随便的。”小弦低声道:“我不说, 你不说,谁能知道?说我在外面吃过了饭,现在一点也不饿,若是你不吃,岂不可惜。”

 平惑毕竟只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,一口唾沫:“你可千万不要对人说,不然挨骂还是小事,弄不好就赶我回家了。”小弦举手发誓:“我要是对人说了,天诛地灭…”平惑一把掩住小弦的嘴:“不许胡说,好端端发什么毒誓。

 四顾无人,平惑几口将燕窝粥喝下肚去,抹去嘴边的粥痕:“怎么没什么味道?”小弦大有同感,连连点头,闲来无话,便昂头。将今出外的见闻向平惑细细道来,顺便温习了一下从吴戏言那里学来的几句俚语,至于老人在城墙上对他讲的一番话,自然不会说出来。

 平惑听小弦在赌场中连胜兰局,惊得大睁双眼:“这话你可千万不要对公子说,公子最忌下人赌博,前个月花匠老李就是因此被辞退了。”小弦笑道:“你当我是小 赌鬼么…”却见平惑打了个大大的哈欠,心中略有些不快,“听我的故事你竟然想睡觉,我不讲了。”平惑甩甩头:“奇怪,怎么突然困得厉害。好小弦,你继续 讲啊。”

 小弦再说几句,刚刚说到鬼失惊紧追老人,正是最经典的时候,却见平惑睡眼蒙陇,义是一个大大的哈欠,心头有气:“不说了,你去睡吧。”平惑拍拍额头,实在支持不住:“好弟弟不要生气,姐姐明天再来听。”

 小弦哼了一声,自己衣躺在上,背对平惑给她个不理不睬。平惑又说几句好话,方才摇摇晃晃地走了。

 小弦躺在上,心起伏。正如宫涤尘所言,他虽然终于打听出了林青所说的那句话,的确是徒心神,全无益处,又猜想明将军的意图,百思不解。再想到那神秘 老人的一番话,难道吴戏言真是瞧出自己以后会有什么惊人的成就,所以才故意约定二十年后给他万分之一财产的条件,而老人亦正是因此才特意来见自己的么?愚 大师说自己是明将军的命中宿敌,难道自己会如泰亲王一般,成为明将军的朝中政敌?可是,以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连他自己都没有一点把握,其他人又如何得知? 更何况,算起来,二十年后明将军都已是七十高龄的老人了…正想得头疼,忽觉室内一阵轻风拂过,灯光下一条人影映在墙上,正缓缓朝自己走来。小弦一惊,转过 身来,却是云公子郭暮寒。

 云公子脸色乍变,旋即恢复正常:“小弦还没睡啊,我来看看你。”小弦不疑有他:“公子好,我一时睡不着,正好你陪我说说话。”云公子笑道:“你今可 算是大出风头,不过明天可不许再跑了。”小弦连连点头:“明天我去磨斋读书。”云公子欣然道:“正该如此。明我在磨斋中等你,也好磨一磨你的顽 皮。”他上前亲热地揪揪小弦的鼻子,“你还未睡,平惑怎么不陪你,这小丫头偷懒,定要数落她两句。”

 小弦忙道:“不管平惑姐姐的事,是我想一个人静一静,才让她先回去的。”云公子道:“燕窝粥喝了么?”小弦不敢说是给平惑喝了,夸张地拍拍肚皮:“我喝了两大碗,好啊;”云公子大笑道:“吃了就好好睡觉,不许胡思想。”他又陪小弦说了几句,这才转身离去。

 第二天一早,小弦用过早餐后就来到磨斋。云公子早已等候,对小弦淡淡打个招呼:“相在尔室,尚不愧于屋漏。故君子不动而敬,不言而信。这是什么意 思?”小弦怔住,心想云公子什么都好,就是这“善问”太令自己头疼。云公子见小弦口瞪口呆的样子,解释一番道:“这是《中庸》里的句子,学之可教你立 身天地,俯仰无愧,不可不知。”他一指桌边放着的几本书,“我都替你准备好了,你不妨多看看这些书。”小弦连连点头,心想一定要好好多读书,免得又被问得 张口结舌。

 云公子义问道:“‘去火则刚,水而升,弛悬动静,方可归道。’这是什么意思?”小弦在《天命宝典》看过这句话,立刻答道:“这是用冶金之术比喻事物皆有两面…”

 云公子脸上惊容微现,点点头道:“你竞然知道这句话应该从冶金术中求解,想必连《金鼎要诀》这等杂学都看过,倒是令我大吃一惊呢。”小弦不知《金鼎要诀》是什么东西,却不愿让云公子小瞧,胡乱应承几句。

 云公子又问了些问题,小弦大多不知,偶尔遇上《夭命宝典》中的句子,立刻解答。云公子一口气问了十余个问题方才停下:“你已大有进步,想必昨受益匪钱,明我再考你吧。”说罢微笑着离开磨斋。

 小弦一跃而起,拿起书桌上的书翻看,先挑出一本《中庸》、一本《论语》读了起来。他本就聪明好学,虽然好多篆字都不识,但凭着上下文也能猜出大概意思。只 是这些文字实在枯燥乏味,若非一意在云公子面前争一口气,又想到昨那神秘老人对自己说“人生最重要的是执著”,这才强咬牙关苦撑,渐渐也看出些兴味 来。

 等到平惑给小弦送饭的时候,小弦已看了两个多时辰。平惑将饭菜摆在书桌上:“公子对你格外礼遇,竟然允你在书房中用餐。若不是你年龄大了些,我简直要怀疑你是公子的私生子了。”小弦本有些赌气不理平惑,听她如此说也忍不住笑了:“那你以后叫我小弦公子吧。”

 平惑好奇地拿起一本《论语》:“子曰:学而时习之,不亦说乎?有朋自远方来,不亦乐乎?人不知而不…’哎呀,这是什么字?”小弦刚才被云公子问得张口 结舌、全无颜面,此刻总算从平惑身上找到了一丝自信,昂首:“这叫愠字,有点发怒的意思。前面那个“说’字也不念说,而是念"悦”…“小弦你真行!” 平惑不好意思地一笑,“公子虽然教我们识字,却从来没看过书,这一句是什么意思啊?”

 听到平惑的夸奖,小弦更是得意,信口开河道:“比如我一个人在书房读书,看了又看,自得其乐,这就是‘学而时习之,不亦说乎?’,而你突然来送饭了,这就 叫‘有朋自远方来’。我看到你当然开心啊,于是就‘不亦乐乎’…哈哈。”平惑啐道:“你肯定是骗人,才不信你呢。”说完又怯生生地问一句,“看这些书真的 很有用么?”

 小弦被平惑一言点醒,心中一动,想到那神秘老人的话。自己虽然无法修习武功,却可以从书本中补救,而这些《论语》、《中庸》,读之虽可修身养,却并无多大实际用处,不如挑一些兵法、治国之类的书籍看,后或许真能成为诸葛武侯一类的人物。

 等平惑离开后,小弦便到书架中找来一些《孙子兵法》、《贞观政要》之类的书籍,比起看《论语》时更是用心百倍,越看越有兴趣,一会想象自己是领兵决战沙场 的将军元帅,一会想象自己是殿前谈论治国大计的率相大臣。他记忆极好,又心高气傲,遇到不明白的地方便将书本原话强记心中,也不去问云公子,而是从其他 书本中求证,不过短短两天时光,脑子里已记下了数本兵法政论,简直是废寝忘食,浑不知光几何,就是睡梦中也常为一个疑难字句思索不止…

 这两天,云公子仍是不时考较小弦,小弦虽对有些问题依然懵懂不知,去口能从兵法中引出例证,纵有歧义,亦足令云公子刮目相看。而一旦遇见《天命宝典》中的句子,更说得分外有条理。

 到了第共天,小弦将手中几本兵法记子心,又钻进书架中找书看。云公子爱书成癖,又是个极讲条理之人,各类书籍皆是分别归类,并在书架上标有标签,方便查寻。奈何经过几天几乎不休不眠的苦读,兵书、政要已全部被小弦看完,只好去其余书架找些有兴趣的。

 磨斋中实在有太多书籍,小弦本想去找本医书,顺便温习一下才学会不久的“推骨术”,匆匆将书浏览一遍,却末找到。来到最后一排书架,只见上面贴着的字条上写道:怡情之书。都是些琴棋书画等杂学。

 小弦心中一动,象棋乃是他得意的本事之一,自从离开鸣佩峰后却再无机会与人手谈,找出一本手抄本的《当朝棋录》,虽无棋具,但看到那些“一车五进二、炮八平六”之类的话,如同遇见了多年不见的旧友,大是兴奋,闭着眼按棋谱在心底下起了盲棋…

 云公子收集的局谱皆是国手名局,记录极为齐全,不但有每方下法与详细局势解说,对局者的姓名亦写在其上。

 小弦忽然翻到一局,黑子:物天成。红子:罗子越!小弦一惊,想不到竟会在这里看到英雄冢主物天成的名字。他细心翻看每一页棋谱,果然发现不少物天成的对局,对战者多是罗子越。小弦不知罗子越乃是前朝国手,物天成少时与之对战三十余局,多胜五局,方得宇内第一国手的美名。

 再翻几页,愚大师物由箫的名字亦赫然在列,与之对局者竞然是物由风。小弦心想物姓极为少见,以愚大师的棋力自也不会与无名小卒手谈,这个物由风多半也是英 雄冢中的人物,而且是“由”字辈,比物天成还要高出一辈。但英雄冢两大高手的对局又如何能传到清秋院中?更何况愚大师闭关五十年不见外人,这棋谱年代久 远,更是难得。

 小弦心中疑惑,继续往下翻,看到一局棋更是蹊跷:纵观全书几百局棋谱,唯有此局并无双方对局者的姓名…

 小弦忍不住按棋谱记录的招法试走,才下了十余步,心头剧震,如遭铁锤重击—这无名无姓的一局,竞然就是他在鸣佩峰离望崖前、代表四大家族与御泠堂青霜令使下出的生死之局!

 刹那间,那逝去的一幕幕随着棋局在他眼中逐一重现:黑方炮七进四,御泠堂弟子成为惊世棋局中的第一个牺牲品;红方炮五进四,景成像之子景慕道提掌自尽…红方炮三进七,青霜令使绝地反扑;黑方马花进四,水柔清之父莫敛锋拦在红帅之前;帅六进一,莫敛锋被迫自尽…

 “不!”小弦一声惊呼,不受控制的泪水夺眶而出。那惨烈的一局他虽末曾亲见,但事后从愚大师等人的描述中已可想象,此刻旧局重温,不堪回首的记忆层层涌上心头。在这心志近于崩溃的一刹那,小弦已然明自了一切:云公子就是青霜令使!

 小弦从未怀疑过云公子,然而当得知真相的此刻,这几所有隐藏于的疑团尽皆浮于脑海:云公子对自已那么好,特意让平惑送来燕窝粥,而第一自己喝了 粥后沉睡不醒,第二平惑喝了粥后亦是昏沉睡,那是因为燕窝粥里放了令人昏的‮物药‬。而那天云公子突然闯入自己的房间,定是以为自己已然沉睡,不料燕 窝粥鬼使神差地被平惑喝下,所以云公子见到清醒的自己会大吃一惊,从此不敢再暗下‮物药‬。

 可是,云公子倒自己到底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?若说他是要替御泠堂的手下报仇,自己却为何毫发无伤?何况云公子根本不知道当时在离望崖前与他下棋的 是自己,除非四大家族中有叛徒。但四大家族皆有血缘相连,又是御泠堂的千年世仇,又岂会消息…那么,云公子到底意如何?

 小弦忽想到云公子问自己的那些问题,有许多都是出自《天命宝典》,瞬间醒悟:他趁自己昏时偷走了《天命宝典》,并留下副本,但里面仍有许多疑难不解, 所以巧妙地借“善问”之时求得答案!此人外表一派正气,又素有低调之名,想不到竟然如此工于心计,对一个小孩子亦施出阴谋诡计,若不是今天无意中发现这木 《当朝棋录》,真是被他骗了,还会感激不已…

 小弦口起伏,越想越气,恨不得立刻找到云公子,指着他的鼻子破口大骂,一心头怒火。他抬手把书架上的几本书掷在地上,待要狠狠踩上几脚,又觉得拿这些无生命的东西出气不是英雄好汉所为,只恨自己身无武功,无法光明正大找云公子单打独斗。

 不知过了多久,小弦终于冷静下来,先伸手入怀,拿出《天命宝典》细细检查,确定仍是原本,这才稍稍放心。他知道自己决不是云公子的对手,只有先等到宫涤 尘明回来后再作打算,就算宫涤尘不知御泠堂之事,还可以等到后见到林青后告之详情,决不能放过这个阴险毒辣的云公子—青霜令使。但是目前自己还不得 不忍气声,竭力装作若无其事,不然一旦被云公子察觉,必会杀自己灭口。

 小弦苦思良策,《天命宝典》的副本落在云公子手里,自己能有什么方法才能夺回?他忽想到云公子第二下药未遂之事,想必第一他虽然拿走了《天命宝典》,但毕竞做贼心虚,不敢耽搁太久,并未抄全天命宝典》,所以第二天才故伎重施…

 小弦望着手里的《天命宝典》。一咬牙,痛下决心:这本昊空门的道家至典决不能落入云公子手里,自己能力有限,无法阻止他强夺,只有先毁了《天命宝典》, 反正自己早已记得滚瓜烂后便可默写出来。云公子纵是手中有《天命宝典》的副本,亦是残缺不全,除非有本事剖开自己的脑袋,,否则就叫他一辈子也休 想看全,抱憾终身!

 小弦想到这里,从烛台旁拿来火石,又找来一个大火盆,双手颤抖着打燃了火苗。一时手中的《天命宝典》如重千钧。这本昊空门中与明将军转神功并列为两大绝学的奇书,难道今就要毁在自己手里?

 小弦闭上眼,在心头默念:“巧拙大师、苦慧大师、吴空门的诸位前辈,为了不让这本书落在坏人手里,我许惊弦今迫不得已毁了它,你们一定要原谅我,后我定会重新默写出来,再交给吴空门传人…”

 小弦忽又想起巧拙大师与父亲许漠洋都已身死,昊空门中除了明将军外别无传人,难道后要把默写出的《天命宝典》交给明将军?那他可大不情愿。再转念一想, 愚大师说自己得了巧拙与许漠洋的传功,亦算是昊空门的传人,大不了后自己另收弟子,一时觉得自己身兼昊空门与弈天诀两大神功传人的身份,心底又不免有些 骄傲,烧毁《天命宝典》之事亦理直气壮了许多,更不迟疑。

 那《天命宝典》是用金线装订,小弦细细拆去金线,将一页页内文投入燃烧的火盆中。书页年代己久,早己泛黄,遇火先蜷成一团,然后猛然烧起,化为灰烬。小弦望着被火苗噬的一页页纸张,心头立下重誓:总有一天,要让云公子付出代价!

 不一会,书页全都烧光,仅余相连的封面一与封底。也不知是用何材料制成,极有韧,撕之难碎,只好一并投入火盆…

 “轰”的一声,火苗乍然蹿起三尺多高,几乎烧着了小弦的眉毛。小弦吃了一惊,急忙退开半步。诡异至极的事就在此刻发生了…

 却见那火盆中的封面并不变形,而是腾起一股青烟。烟雾中,可隐隐看到封面土赫然出现了几行字,瞬间消失不见…

 小弦从不知《天命宝典》中竟还有这样的古怪,定睛再看,封面上一层似纸似帛的包装物已烧尽,出青白色、网状的底层,似为什么金属所制,高温难化。他急忙找烧火从火盆中把它挑出。

 刚才那一刻时,急于闪避火苗的小弦匆匆一瞥,根本未能将火中浮现的字句看全,此时在脑中回想,似乎共有四行八句,起初一句好像是什么“千古昊空”,然后就只记得最后两句,依稀是:“勋业可成,破碎山河。”

 小弦疑虑丛生:这到底是什么意思?看第一句含着昊空门的名字,应该是昊空门先辈留下的话。他曾听许漠洋说过,在离中原很远的天竺产有一种草药,用这种草药 汁写字平不见,一遇火烤便可现形,想必《天命宝典》封面上的字句就是用这种草药所写,但写字之人为何要用这种隐蔽的方式留言?试想昊空门弟子谁敢将门 中至宝放在火上炙烤?而《天命宝典》在昊空门中代代相传,又不会落人外人之手,这般故弄玄虚的留言岂不是毫无用处?除非,留言的那位前辈并不想让后人知道 他想说的话,却又不甘心将这些话埋藏在心中…

 小弦同想起愚大师将《天命宝典》交给自己的情形。他不应该写样的话,之前则是巧拙大师的师父、明将军的师祖苦慧大师保存着这本《天命宝典》,而苦慧大师把《天命宝典》交给愚大师后不久,就因自知道破天机,执意坐化于青山中…

 小弦蓦然惊跳而起,他已得出了一个可怕的结论:留话之人正是苦慧大师,正因为愚大师并非昊空门人,所以苦慧大师才会用这样隐蔽的方式留下了他的最后遗言。而这八句话的短短遗言,定然就是苦慧大师拼死道破、与自己有关的----天命谶语!  M.eZUxS.co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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